楚河汉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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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如果想分辨一个日本人来自关东还是关西,只需要请他吃一锅寿喜烧。假如喜欢把各种食材与调味料汁一起下锅炖煮,那他八成是关东人。若是采用煎炒的方式处理食材,调味料后放,口味因人而异各有不同,那他大概率就是关西人。关东与关西的概念在日本历史上相伴而生,相辅相成。在大部分时间里贯穿了几乎所有重大事件。每一个关东人(或者关西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望向对方,心中都会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感情,对面的邻居与自己一起推动了历史与现实的滚滚车轮,而对方却在更多时候是作为一位对手存在。
这一点网野善彦教授可谓深有体会。他从东京(关东地区)来到靠近关西的中部城市名古屋工作,如同进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不适应当地口音,看不懂街上当铺的招牌,品尝了本地大酱汁与红味噌之后,发现这与东京的做法大不相同。名古屋人不喜欢吃荞麦面,而他的邻居却追问“过年时为什么你的家乡不吃鰤鱼?”这让网野教授感到困惑。为什么日本作为一个统一制式国家,在地理位置相邻不远的城市之间,风俗习惯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日本吗?
这就是这本《日本历史上的东与西》著作的由来。有困惑就会有解决这种困惑的研究。“网野史学”也由此展开。作为一名日本人,从小便被有意识地教育本国是单一民族国家,所有日本人民说着同一种语言,车同轨,书同文,其中暗示日本自古以来便是东方正统大国。但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网野教授研究表明,所谓“日本”这个概念出现其实不早于公元7世纪。日本民族的构成也是五花八门,除了占主体的大和族以外,还有北面的虾夷族(阿伊努人)与南边的冲绳人,甚至还有经商而来留在日本列岛的朝鲜人与中国人。真实的日本人并非单一民族,而是复合民族与杂交民族的统称。
同样以地理学的角度看,日本也从不是什么统一制式国家。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以几条关卡分界线划分出来的“东国”与“西国”的面貌出现。这种划分直至今日仍然深刻影响着日本人的思维模式。历史上的东国与西国时而交流,更多时候则是刀兵相向,他们用血与火烧灼着这个国家和人民,改变着社会发展的轨迹。东国与西国的国情民俗有相似之处,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南辕北辙,沿着不同的路线发展。网野教授用这本著作,为我们勾勒出日本历史上那些东与西的碰撞,也用祛魅的方式,重新表现日本社会的真实。

如今的考古学已经证明,日本列岛在3万年前就有了人类活动痕迹。日本学者研究发现,在两万年至一万五千年前的远古时期,东西部的差异就已经明确的表现出来了。对出土石器匕首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东西部地区在所选材质,工艺技法,以及使用方式上存在很大差别。日本东部自然资源丰富,因此演化出了“成熟的采集,渔猎型社会”,制作的土器纹样精致而且复杂华丽。资源相对贫瘠的西部则选择了“采集与狩猎型社会”,主食多为杂粮和芋类,土器也显得粗杂简朴,装饰单调。
水稻耕作传入日本以后,西部为代表的弥生文化与东部为代表的绳纹文化区别更加显著。这一差异在公元3世纪开始慢慢走向融合,日本大部分地区开始有了定规制的前方后圆坟,这表示至少在那段时期,有了统一的“大和朝廷”。随着征服范围不断扩大,文化与影响力逐渐辐射传播。这时的东部与西部同在一个大一统政权的统治下,这也是书中一开始把日本称为“单一民族国家理论”的立论起点。网野教授并不相信,用他的话说“难道不是光盯着统治者不放,被其立场牵着鼻子走了吗?”他觉得东西部之间的差异,肯定会以某种形式延续下来。只是我们需要用一种更广阔的视野来俯视。

在大一统范围之内的“东国”与“西国”隐藏更深,之间的竞争与融合却从未停止。公元527年的筑紫君磐英之乱代表着西国势力对中央政权的公开挑战,8世纪派往筑紫的防人集团,其中有着东国军人的影子。外征朝鲜时的主力船队,正是西国军队的中坚力量,他们的豪族纪氏自朝鲜半岛移居而来,代表着朝鲜与中国的先进思维。而东国为了应对虾夷族的军事行动,从狩猎当中发展出了精良的弓马技术。“东马西船”的传统也就从这时开始定型。东国弓马娴熟,因其终日打猎,更因当地冶铁技术发达。西国背靠日本西部,整日穿梭于朝鲜半岛海域,以舟为业。
公元907年,盛极一时的唐帝国灭亡。给整个东亚诸国带来的影响不啻于一场大地震,同时这也是一次难得的国家转型期。乱世之中英雄辈出,东国的源氏与西国的平氏踏着先辈足迹登上历史舞台。源平的出现不单单继承了“承平、天庆之乱”的精神,此后更深远的改变了中央权力的运作方式。东国与西国的直接军事较量由此展开。源氏通过平叛立威,通过两次东国与东北战争,源氏的声望达到顶峰。其中源义家更被称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足够有资格挑战控制着中央政权与海上贸易的平氏集团。

自后白河天皇与崇德上皇的争端兴起,“源平不两立”便刻进了交战双方基因。在这场战争中,源氏拥有天下武士的声望与支持,平氏则有着雄厚财力与诸多海民的拥护。公元1180年,平清盛突然宣布迁都福原,这一行为网野教授解读为一种西国的国家构想——相对于习惯用脚丈量土地的东国武士,西国的海民更具有海洋性。他们希望建立一个海洋国家,进可陆地争雄,退则万顷波澜。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总是遥远的,几番征战之后平氏不仅连战连败,京都也丢掉了。1185年3月的坛浦海战中,平氏遭到彻底毁灭。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东国国家开始了对日本国的统治。

军事行动是最能直接体现双方差异的工具,毕竟胜负之分即刻可以表明出优胜劣汰。但输赢只是结果,它背后隐藏的可以支撑这种大规模调动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差异才更令历史学家着迷。“网野史学”的特色之一便是把社会学和民俗学融入到历史研究当中。通过观察被统治阶层的人民,尽力还原他们的生活风俗,以及寻找他们在整个社会关系当中的作用和地位,才能真实发掘当日事件背后的意义。
通过对比东国与西国的土地庄园规模,公领单位数量就能逐渐看出社会关系差异。东国的庄园通常以郡为单位,下属的条、乡,村完全整合,被寄进给权门贵族和寺社势力作为附属。西国遗留下来的庄园就小得多,庄园的产出也比较少。以公领向中央缴纳的年贡为对比,东国品种单一,几乎所有地方上贡之物都包含纤维制品,而西国海运发达,贸易兴盛,所贡物品更加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如果把眼光聚焦至社会基层,同样可以看到不同。东国以郡为单位的大型庄园催生出隶属于此郡的豪族武士,郡内武士会以一族之名统一打仗。诸军事单位也是以纵向为主,管理以惣领制为核心,每姓都会有自己的当家人。西国更多以“傍辈”的平等关系相互进行合作,在他们心中,我之上即为国,国之下即为我,与家族从属关系较弱。在西国的社会结构中,每一个职人都有属于自己行业的组织(类似于今日的行业协会),在神社从事拜祭神佛与服侍天皇的人员都有专属名册,这些东国都没有。网野教授把西国总结为“职能国家”,东部则称为“主从制国家”。
幕府建立之后,日本国内实际上出现了“两个国家,两座都城”。大部分时间里,东国内部事务由东国自己负责掌握。西国的裁量权力则交给天皇听从圣断(网野教授推断这是源家想在东国建立独立于日本国的国家)。“东人治东,西人治西”的情况一直延续到“蒙古来袭”。为了抵御蒙古的军事力量,许多东国领主开始西迁进入西国的领地,东与西的民间交流悄悄地加快了脚步。这种交流在13世纪的后半叶开始增多,围绕日本列岛西部的诸多海运通道涌入了来自朝鲜与中国的商人。贸易带来的不止是财富,更是思想与观念的冲突与交融。
1333年镰仓幕府宣告灭亡。代替者室町幕府开幕伊始便面临着动乱。不过掌权者之间无论怎样相互攻伐,日本与东亚诸国在国际舞台交流的大趋势已经不可阻挡。日本沿海地域与欧亚大陆,朝鲜半岛的关系愈加密切,若狭国镇守的生平记录使用了中国明朝年号,1399年大内义弘更向朝鲜国王提出了请赐土地的要求,因为海运繁盛,文化交流更加便利快捷。在日本国内,东国与西国的交锋仍然胶着,因为战争时有发生,家臣武士的迁徙开始更加频繁,东与西的界限时而分明,时而模糊。时而以刀兵划分边界,时而以民俗表明身份。与其说是刀剑交战,不如说是文化争锋。

本书行将结束之时,网野教授坦言,在他所研究的日本中世史范围之内,也存在着截然对立的两派。一派主张“东国独特性”理论,另一派则强调“日本国意识”理论,楚河汉界之间,共识与争论并举。不管怎样说,每个人都有对日本历史整体的不同理解方式。由今日回溯往昔,日本的东国与西国民俗文化差异巨大,至今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日本是统一制式国家”的理论又从何而来呢?强调“日本”这个称号,不正是一种自我意识暧昧模糊的体现吗?
没有正确的历史观,也就无法拥有正确的自我认知,更不会对现代社会有指导教育的作用。很多历史问题如果放在更广阔的视野下进行衡量,就会发现它的意义比想象中更加积极。对于如今日本人来说,不认真努力地去认识自己的本质和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便会走向堕落,颓废并且最终灭亡。
这也是网野教授写这本书的目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