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史宜读何书?——梁启超谈对传统史学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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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想知道学中国历史应该读什么书,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中国史料有数十万卷,一个人不可能全读完,即使全读完了,不能满足阅读者的需要,结果和没读差不多,所以,对浩瀚的中国古代史籍进行改造,变成了一个非常急迫的需求。
首先要认识到,古代的历史,写出来是不是供人阅读的,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国史一般都是珍藏在秘府,公众难得一见,每每改朝换代之后才能有幸看到前朝的史籍。私人的史作往往是写给特定的对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的阅读对象当时贵族中的为人臣子者。《资治通鉴》的主要阅读对象是帝王,兼顾大小臣僚。所以,史家必须针对阅读对象的需求而写作,读者不同,书的精神和内容也随之不同。总体来说,旧史的阅读对象一般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所以对平常人的日用饮食记录较少。现在有历史阅读需要的人群已经发生了改变,学习历史时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其次,历史应该写生人今人人,而不是死人古人。古代之所以设立史官,是因为人主想把自己的盛德大业记录以昭示子孙,既是以宫廷为中心,主旨在隐恶扬善。人们评价一本史书写的好不好,都是以这本书对死人的评价是否公允为标准,而不是“历史人格者”与周围情状之间的相互因果关系,这样造成今人的历史被古人所控制。所以,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替死人本位的历史,是史界改造的一个重要方面。
第三,要重新规范史学的范围。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但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纳之于史。经过多年的分化,天文、历法、官制、典礼、乐律,刑法等各科次第析出,现在的旧史,只剩下了年代记和人物传两个原素,导致史部书籍虽多,但没有一部严格意义上能称之为史。如今的历史学家应该对历史的范围有一个新的认识,区别天文、音乐、哲学等旁科里面的历史学要素,明晰这些学科里面的历史学界限,这样阅读史籍,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而不会出现读破万卷却得不到想要的知识的情况。学习历史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把耗费历史之外的大量精力运用在历史研究之中。
第四、我国的学者,无论是做何种学问,都含有主观的因素,掺杂其他的目的,不愿意,做纯客观的研究。研究历史也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是给他带一个更高更美的帽子,诸如“明道”“经世”此类,将历史研究作为工具,其结果是强迫历史适应我,而史学家的信用全无。这个恶习起源于孔子,历经二千年不断,其害无穷。《春秋》被王安石讥为断烂朝报,并不是没有道理。自孔子以后陈陈相因,其宗孔子越笃,其毒越甚,导致后世常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因为学科性质,历史做到真正的客观比较困难,但有志于史学者务必持鉴空衡平之态度,极忠实的搜集史料,极忠实的论述,尽量可观还原其本来面目,同时戒除对本民族的偏好溢美之词。作史者应该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可观,以历史为目的,而不是以手段为目的。
五、历史记录本来就不能完整反映历史情态,加上年代久远,史文阙佚,史迹湮亡,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旧史了,但是旧史著作的目的是特定的人群,和我们今天的需求不相应。我们现在研究历史,就要在这些瓦砾堆中搜集断椽残甓,东拼西凑,试图在上面推出历史本来的样子。这个事业非常的艰辛,付出极高而收获甚微。主要是两种劳作,一是搜补的劳作,一是考证的劳作。将所有的历史资料爬剔洗练一边,以一部分人之巨大劳费为代价,给后人研究提供方便,是当代历史研究者应有的觉悟。
六、古代的著述大多数句段词单,不相连属,而断代史和编年体的体系要么一个人为中心,要么以一件事为起止,不免将历史事件纵切横断,不能完整反映历史事实。人类活动状态的性质是整个的。成套的,有生命的,有机能的,有方向的,对这个状态的叙录和考证只是比较重要的方面而已,不是全部。所有历史研究者应该要善于驾驭历史事实,横向比较甲乙两事之关系,纵向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件事不能说叙述完就完成了,还有有必要的说明,推论,所描述的事项虽然是各种资料来源的凑荀,篇幅巨大,但是里面有坚定精悍的事实作为骨骼,庶可以语于今日之史也。
目前所需要的历史,分为专门史和普遍史。研究专门史者,不但要求有史学家的素养,还要有各学科的素养,这种事业,不能只苛求与史学家,而是要各科学者共同努力。当专门史达到一定水平,普遍史也会较容易发展。虽然众手修史有一定的弊端,历来为史家所诟,但是在目前的条件下,即使是天才,仅靠个人之力供给国人全部的历史智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需要国内的史学家,用一种科学的公用的研究方法,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分途以赴,精密研究,然后合力已成,数年之后,理想中的新史研究就可能出现啦。黄宗羲曰,“此非末学一人之事”者,概论此也。